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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護士分享在深切治療部的所見所聞,在深切治療部的規條下探病的家屬可以為臨終的屋企人提供怎樣的照顧,幫助臨終病人度過人生最後一程。
【生死學堂】深切治療室說再見

深切治療部資深護士陳詠妍

「大家都好驚深切治療部(ICU),一個家屬聽到自己的親人入ICU,是會害怕的。」深切治療部資深護士陳詠妍解釋:「ICU的病人分兩類,一類是急性的,例如情況突然轉差;另一類是做完大手術,流血較多,但是在預知的情況下送來。ICU並不是入來後就出不去的,平均九成病人可以離開,約一成病人過身。」

謝建泉:

很多家屬都覺得,ICU最慘是有許多規矩。

陳詠妍:

我最難忘是幾年前一個很年輕的女病人,駁了人工心肺,那是一部體外裝置,透過血液循環令心或肺運作。她病情反覆,最後靠這機器吊命。有一日她突然開聲說話。我問她:「其實你自己覺得怎樣?」她聲音好弱,說了三個字:「我想死。」

她不是想自殺,而是覺得太辛苦了,她已經把後事向姐姐、妹妹和媽媽交代,無憾了。我猜她的意思是想有尊嚴地走完人生這一程。我請她的家人來,大家都同意第二天早上停止人工心肺機。下午我問她妹妹:「姐姐平時貪靚嗎?」「好貪靚的。」「那你帶化妝品來,幫她化個靚妝才走,或者帶她喜歡的衣服,走時漂亮一些。」妹妹說好,我還建議帶兩套衣服來讓姐姐選。

陳詠妍:

妹妹替姐姐化妝,換不到衣服,因為太多儀器,接著病人問我可否吃雪糕。其實她已經請求了許多天,我呆了幾秒:「真的很想吃?」「是呀。」我解釋醫生指示是不許吃的,但最後還是請家人買。那是一杯小小的雲呢拿雪糕,我請家人餵,沒想到家人說:「姑娘不如你餵!」妹妹還暗地裡用手機拍照。姐姐只是吃了一小口,就不再吃,她很滿意,把眼睛合上。接著她媽媽到了,她輕微動一下,但沒有再睜開眼睛。她的身體開始變差,當晚醫生決定停機,無謂令她再受苦了。

謝建泉:

如果有朝一日我要住ICU,要指定找你!這樣才有人情味!到最後日子,你想想,這樣不准、那樣不准,是否就能幫助那位病人生存下去呢?

我還記得有一位病人是潮州怒漢,到最後日子,他太太每天都煲金錢龜,他一聞到就嘔。他因為嘔吐來看我,我看不到他身體有特別問題導致嘔吐,就問他想吃甚麼?潮州人就愛滷水鵝!我叫他一次別吃太多,先吃一兩塊,結果他吃了五、六塊!可是他很開心,我就對他太太說:「他已經是末期病了,為何還要逼他吃那些?」

家人送最後一程?

參加者:

有些家人以為ICU的照顧最好,不想轉病房,怎樣去面對家人的期望?

陳詠妍:

這在香港經常發生,要有計劃和家人談,不要一下子就轉走,除非那位病人情況非常穩定,可以轉去普通病房,否則家人接受不了要離開。早幾天預告要轉去普通病房,因為ICU床位比較緊張。一次兩次三次,讓他們先有心理準備。

有一年農曆新年,年初二或初三晚,我返夜班,有一位病人心跳一直跌,其實他情況持續惡化,家人已陪了許多天,沒吃年夜飯一直在醫院。那天他們說想回家吃一頓飯,大家都已經很累,我就說好。誰不知家人離開不久,病人的心跳便開始跌,我馬上叫家人回來,結果家人來到病人已經走了。家人尤其是老伴大哭,說送不到他走!哭得呼天搶地。

「病人沒有孤伶伶一個自己走,我們在這裡陪著他。我陪著他、醫生陪著他、姑娘陪著他,他不是一個人走。」家屬才稍為安定下來,家人最關心是病人走時無人陪,好孤獨、好凄涼地走。但我沒有說謊,我們全程都在病人身邊,還有,病人也可能是選擇當家人不在時才走。

謝建泉:

這是真的,約百分之五至十的人在過身時,不希望家人在自己身邊。在場誰在臨終時希望自己的摯愛在身邊,請大家舉手。不希望任何親人在身邊的,請舉手。你看,也是這個比例。所以不排除病人過身時,想自己靜靜地走。

陳詠妍:

要很小心去捕捉家人的心態和想法。有位婆婆證實腦幹死亡要拔喉,家人本來站在旁邊等心跳停止,但突然要走。他們說:「媽媽最靚的那一面,已經在我們心裡面了,不想見到最後那一刻。」他們帶來了媽媽最喜歡的小背心,讓我替她穿上。這種時候,每一個家庭每一個人,那一刻的需要都可能不同。

凡有家人過身,親屬必定傷心。你不能立即拿走他的傷心,醫護人員已經盡了力,但我們不能夠說這樣做,家人便會哀傷少一點。不會的,任何一個人見到摯愛死是一樣的,那種淒涼程度我自己知,沒有人可以拿走的。我們醫護人員做到的,是用我們的愛心。

如何好死?

參加者:

我看了一本書,作者過往三十年都在照顧臨終病人的靈性需要,讓他們最後可以安詳地離開,感覺很圓滿,很寬闊,很愉快。公立醫院能否容許一個人臨終時,邁向這種「好死」?

我爸爸十多年前心臟病過身,當時護士問我:「救不救?」我們當然說救,但現在回想,這些急救,會否影響最後一程?

陳詠妍:

爸爸之前有沒有講過其實他自己想怎樣的?到生命最後一刻,他是想舒服一點,抑或怎樣?

你自己在心裡有答案便可以了。我覺得「救不救」這事,如果將這個責任交予家屬,是不公平的,變相由家屬決定「是我救不救我家人」。但醫生和姑娘清楚知道這些急救程序,對病人最大利益是甚麼?是否延長他的辛苦,「搓人」時,是有機會搓斷肋骨的。

我也試過問家人:「其實你理解你的家人,他有沒有說過想怎樣?」有些家人會答我:「他想舒服,不想受那麼多苦。」那我就會解釋做心外壓,不過延長了生命的痛苦,不如讓他舒服地走。

謝建泉:

我做了這麼多年醫生,很怕純粹問家人需不需要急救。預設照顧計劃(Advance Care Planning)就是家人之間的溝通。我一早告訴太太不要搞東搞西,最緊要我舒服一些,家人之間有共識,就不用家人決定,這可以很淒涼,成世人都話自己:我不救老竇。

但「好死」不止是臨終這刻,之前還有自己的人生是否圓滿?回顧一生,生命有沒有意義?有沒有遺憾?

更看重家人

陳詠妍:

死亡是人與人之間在地上一個永遠的隔離,沒辦法再見。即使我們說他留在你心裡,會記得起,但實實在在是已經見不到。

深切治療室的工作讓我更加著重和家人之間的關係。曾經有一位小妹妹,爸爸從馬來西亞回香港時,在街上爆血管暈倒,很嚴重。我問小妹妹:「如果爸爸真的不行,那你會怎樣?」她第一次答:「不要跟我講這些事,我不聽,我爸爸會醒來的。」但第二天,她對我說:「我都知爸爸不行了。」

「不如你帶爸爸的衣服來?」我說。小妹妹還帶來一條手鏈,希望能陪著爸爸。

在外國會讓家人一起參與清潔遺體,雖然香港文化不習慣,可是深切治療室特別多管子和儀器,家人見到額外難過。我會預備一把梳,放下兩條小毛巾,邀請家人來替遺體抹面和梳頭,如果病人是男士,會留下鬚刨,幫他剃鬚。試過有媽媽想幫女兒穿衣服,但因為遺體皮膚太爛,怕媽媽看到後不舒服,我就留下胸前的衫鈕讓她來扣,讓她有份參與。

我知道這是家人最後的接觸,去到殯儀館已經不容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