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帆送女兒欣欣上學後，回到家正翻閱招聘廣告時，手機就響了。醫院人事部通告他獲聘殮房服務員的消息，他沒有多大歡喜，一切淡淡然的，像接受命運的某些擺佈。「謝謝。請問幾時可以上班？……我隨時可以……唔，這是甚麼意思？……嗯，清楚。好，那我再等他們電話。」天帆在客廳神色凝重。老婆靜敏正在廚房弄菜，知道天帆終於找到工作，舒了口氣，揩一揩濕淋淋的手，走出廚房坐在椅子上，雙手按住膝蓋留心望著天帆。天帆遲遲沒掛線，電話對面像有甚麼重要資訊，令她忐忑。有條件取錄「請了？怎樣，有問題嗎？」天帆放下手機後，她半歡喜半憂心的問。「請是請了，但人事部說，這是『有條件取錄』。要試工再看我做不做得來。」靜敏眉頭皺了皺，一副「甚麼？」的模樣。「人事部說，以往有人做殮房一兩天後不習慣，要中斷合約。為避免簽約後馬上辭工會遇上的麻煩，建議我先試工半天，如果接受得了就立刻簽約，受不了的話他們再找後備的，這樣可以保障雙方。殮房主任會再聯絡我安排。」靜敏咀嚼說話後表示：「也對。爸B，你怎看？」「我想可以試試。」話雖如此，天帆的語氣卻流露不確定，生怕如果不能適應怎辦呢？他很需要一份工作，這兩個月發了幾十封信都石沉大海，畢竟年紀大了，這經濟環境這般學歷，找工作的確困難。「這份工每天要對著死人屍臭，還要解剖，血淋淋的，真有點厭惡，不是人人受得了。」靜敏一半為天帆的適應擔心，一半為生活懊惱。「該沒問題吧！工作無分貴賤，我當它工一份就是了。該可以撑過去的。」「那就先做做看吧！」靜敏點頭帶著鼓勵。親戚朋友的避忌天帆把報紙摺起，靜敏瞥見蓋住的紅色請柬，想起甚麼說：「欣欣的表姐兩個月後結婚了，千萬別讓她家知道你去殮房做事。」「當然。人家做紅你做白，別掃興。」「也免得以後有甚麼不吉利的事都算在我們頭上。」靜敏囁嚅，站起來走回廚房，若有所思呢喃：「要到這地方工作，這幾天我們去拜神燒炷香吧。」天帆無可無不可的虛應一聲，聯想起甚麼：「爸爸下星期八十大壽，和他慶祝時，也別告訴他我找到工作了。如果談起就說還沒確定吧，老人家會不喜歡……」「嗯，在這地方工作，還是避忌一點好。」靜敏把菜心從膠袋取出，水龍頭下是嘩啦啦的水聲。他倆決定，對住親戚朋友甚至陌生人，暫時把在殮房工作的事隱瞞下來。屋子迴盪嘩啦啦的水聲，兩人都沉默了。提起殮房，天帆腦中又浮現婆婆離世的事，那次的殮房經驗叫他很不好受，一晃眼就二十多年了，而靜敏也回想父親十年前在殮房「院出」*的情況。發生在殮房的一些細節，至今仍刺痛著他們，令兩人無法釋懷。真難以相信，在殮房短暫逗留的回憶竟可以跟著他們那麼久，至今仍未褪色。他倆不約而同的感嘆，當年對殮房的服務頗有微言，認為這樣那樣不好，可以如何改善等……唉，人人皆有一死，死後總要人照顧，這裡怎麼不可以光明正大？為人處理好身後事，是既正當又有意義的事，怎麼竟要偷偷摸摸？天帆和靜敏在深思，感到矛盾得很……註*：「院出」為遺體由醫院殮房直接舁送葬場，不停留殯儀館。

殮房服務員手記：入職通知

<a href="https://carersgarden.org/content/the-morgue-attendant-journal-about-first-day-of-work" target="_blank" rel="noopener">殮房服務員手記：初來報到</a>

<a href="https://carersgarden.org/content/the-morgue-attendant-journal-about-watch-out" target="_blank" rel="noopener">殮房服務員手記：睇住！</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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殮房服務員手記：死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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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href="https://carersgarden.org/content/monologue-of-mortuary" target="_blank" rel="noopener">殮房的自述</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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殮房服務員的工作要求人份外小心，在檢查遺體的隨身物品、清潔遺體以至是搬運都需要份外謹慎。第一次要處理這些工序，天帆終於感受到殮房服務員工作的重量。

「 我靠 ! 」是天帆嗅到屍臭時的第一個反應，幸好聲音立時被吞回去了。那是一股很難形容的氣味，混雜著腐肉、腥臭、糞便、甚至混有垃圾和便溺的羶味，突破了口罩的阻隔刺激著他的中央神經。天帆本能的後移一步。他的胃開始翻騰，口水湧出口腔，他知道自己臉色青。「先看條魚有沒有放反了，反了的話臉會被壓扁，也會變紅變白，不好看。所有魚都要核對身份，不可以錯。」師傅阿彪對這氣味似乎習以為常，氣定神閑的站著解釋，沒留意到天帆的不適，吐出一句「咁臭，很腫嗎？」電子系統識別遺體肥豪把屍袋的拉鏈由上而下的打開，那股氣味像蜂巢被搗後蜜蜂湧出般呼天搶地的襲來。眼前的中年男子穿著緊身的病人服，仰臥在推床上。他身材肥大，肚腹膨脹，天帆以為是魁梧的人，看清楚原來是全身發腫得嚴重，前臂、手背和右腳的皮膚都被脹扯得光滑，左腳有明顯潰瘍。「咁脹，腳又壞死，難怪那麼臭。」師傅評估，端詳遺體一眼，驚呼，「嘩！現在哪還有人塞鼻？肥豪，拿走它！」只見肥豪提手往遺體的鼻孔一拈，從兩邊鼻孔內各抽出一條捲起的紗布，滲透了血漬。「嘖嘖，鼻裡都是血！唉，面部剛做了手術，流鼻血！」肥豪搖搖頭，晃頭晃腦的取來一條濕毛巾，把留在鼻孔和臉上的血跡揩掉。只見病人面容浮腫，鼻翼處有剛縫合的手術針線。肥豪抺了幾下，師傅一手從肥豪手上奪來濕手巾，道：「嘿，抺乾淨啊！」他倒認真，揩抹了一遍又一遍，才把凝固的血塊擦走，「看來血水會繼續滲出，領遺體時要再抺，才給家人看。棉花別塞回去了，知道沒有？」肥豪沒答，開始核對遺體。掏出死者的手帶，用條碼掃瞄器分別對準病人資料和手帶上的條碼，「嘟」一聲表示通過核對，電子系統頗先進。肥豪一邊做一邊解釋：「現在有了電腦系統，比以前安全了，但做多了工序……順便核對隨身物品。唔，戒指，正確。左耳有耳環，正確……」他熟練地打量遺體，沒問題了，來到床頭處，「把頭移正，歪了的話臉會青一邊紅一邊。」核對完畢，肥豪拉上拉鏈，推動床板，「記住要腳先入，避免頭撞到後面的屍格牆。」保護遺體免受傷害肥豪推動遺體至儲存格附近，那扭轉推床的動作，渾身用勁。一排儲存格分上中下三層，肥豪把儲存格的門打開，用力施展「乾坤大挪移」把床尾移向屍格，將床板升至適合高度，對準儲存格正把床格推進去，卻發現歪了，馬上叫身邊的天帆：「站著幹啥？幫手啦。」天帆急步上前，在床側協助把床板的方向調校扶正。正準備把床板推進去，肥豪大嚷：「睇住！睇手！」天帆趕緊把手縮回來。「喂！叫你睇手，你就縮手！」肥豪唬住，煞停床板，「嘖」一聲來到床側，把鬆絝在床沿的屍袋移回床上，隔著屍袋觸碰一番確定遺體雙手安放在身體兩側，不再露出床沿，才走回床頭處。原來由於移動，死者雙手落在床邊，如果這樣推進儲存格，門框會弄傷死者的手。肥豪倒認真！肥豪輕力一推，床板就平直順滑的溜進儲存格了。「睇手呀！條魚有事你怎賠？睇住嘛！」師傅阿彪白天帆一眼，天帆暗叫「好險！」照顧死人，就要保護他免受傷害。「死者交在我手裡，要睇住！」天帆心裡迴盪「睇手」的提醒，第一次感到處理屍體工作的份量。

殮房服務員手記：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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殮房位置不好找，指示又少，天帆兜轉了半天才來到一座陳舊大樓的地庫。十年來再踏足殮房，這裡仍是一處幽閉的空間，環境侷促，家屬等候區的燈光有點昏黃，放了好幾張椅子和一套沙發。時間尚早，等候區並沒有人，瀰漫著一股蒼涼和沉鬱的氛圍。外面陽光迤邐，天帆本來心情不錯，但這裡彷彿有種吸力，一下子體內的快樂元素像陣風般竄走了。這就是我以後工作的地方了！天帆提醒自己要調校心態收歛心情。密封的空間像在說，外面是晴是雨有何干呢？對死人和喪親者來說都是一樣的。銀色的百子櫃「蕭天帆嗎？嘩，你著到咁，以後要穿素色的返工！出出入入給家屬看見就不好。那裡有工作服，快去廁所換衫！」一名強壯、五十來歲的大漢推開側門，從停屍間出來，聲如洪鐘。他滿頭大汗，綠色的工作服胸前和背部都濕了，明顯剛在忙搬運遺體。他叫阿彪，頭頂禿得閃亮，是殮房技術員，天帆的直屬上司，殮房的員工會叫「師傅」。天帆穿了件藍橙色間條的T裇。吓，這也有問題？以後要小心，切記切記，他訓誡自己。「一陣跟我去停屍間試工。有吃早餐嗎？」「有。」「那糟了，等一下可能會嘔晒出來。」阿彪「哈」一聲後走開去斟杯水喝。天帆換上綠色工作服後，阿彪叫他先進去停屍間找肥豪。天帆推開寫上「嚴禁進入」的大門，走進停屍間。他以為停屍間會臭氣薰天，嗯，吸口氣，沒有異味呢！這地方沒有想像中的陰森，反而很明亮，除了幾張沾了體液的毛巾掛在回收桶邊外，也頗乾淨。一排排銀色的儲存格，像百子櫃般在面前伸延開去，數目少說也有百個。涼風陣陣有道理偌大的空間不見人影，肥豪呢？倏地天帆感到陰風陣陣，心裡發毛的往前走，兩側百子櫃傳來「哈呼哈呼」的呼吸聲，更叫他寒慄。一定是我神經過敏，他安撫自己，牙關卻開始哆嗦……「往前走，拐彎！」背後突如其來的響亮聲音把天帆嚇一跳，魂飛魄散。阿彪走前，見他鐵青著臉，大笑：「你驚呀？唔係嘛！生人唔生膽！在這裡工作，千祈咪自己嚇自己。」師傅手一指，像指點一道金科玉律。「但這呼吸聲……」「哦─」阿彪把尾音拉長，明白過來，「抽風啫。有冷氣有抽風，條魚才不會腐化不會臭。嗱，有風的，沒感覺到嗎？」涼風陣陣原來有道理！阿彪的邏輯把天帆的恐懼一掃而空。「見你怯成咁！在殮房工作，遇到甚麼事，最緊要，不要怕。」阿彪半詭異半語重心長的忠告，「恐懼，比鬼更可怖。人人都驚這裡有鬼，我做了三十多年從沒見過。做人最重要對得住天地良心，做事是為了幫死人和家屬，心中就沒有鬼，鬼也不找你了。哈！……」陌生人的遺體天帆冷不妨阿彪會把話題扯到這邊，唯唯諾諾的跟著走，師傅是個健談的人。拐過彎，一個身材魁梧、四十多歲的胖男子站在銀色的推床旁，上面躺著遺體。「師傅！」肥豪高聲向阿彪打招呼。阿彪介紹天帆：「他就是老馮說的新同事天帆。天帆，條『魚』剛從病房運來。你真好『帶挈』，昨晚來了八件！肥豪正分配遺體入格，你在旁看。」阿彪一邊遞口罩和手套給天帆一邊吩咐。這時肥豪打開灰色的膠屍袋，天帆看到第一具陌生人的屍體，雖隔著口罩，也終於嗅到那傳說中的屍臭了……

殮房服務員手記：初來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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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天帆作為殮房服務員，第一天上班的所見所聞

「蕭先生，請說說殮房服務員的工作。」面試時殮房主任馮Sir單刀直入。「工作主要是接收、搬運及儲存遺體，安排家屬辨認和領取死者，幫助醫生解剖和負責殮房清潔消毒等。」蕭天帆把招聘欄上列舉的工作倒背如流。馮Sir補充，還需輪班工作，周六、日及公眾假期也得當值，「因為每天都有人死有人領遺體，你有沒有問題？」「沒問題，我以前做速遞員，工作亦不定時，假日要返工。補假就行了。」天帆坐直腰板拉高嗓子答。「補假當然會。」一頭白髮的病理科王醫生接上，「為甚麼你會申請這工作？」只需中三學歷天帆中五畢業，學歷低。吸引他的，是殮房服務員只需中三學歷，人工過萬五，加上工作的要求似乎不高，搬搬抬抬的體力還可以，就對工作心動了。對這「筍工」，他仍舊猶豫了幾天，殮房喎，像是偏門又低下的工種，日日接觸屍體，不會厭惡嗎？親戚朋友會怎想呢？ ─ 唉，但人還是要生活的，考慮到經濟不景人浮於事，速遞員的飯碗保不住，又可以怎辦？對著十歲女兒的學費單，房子又要交租，總不可以長此賦閒在家。上有父母下有妻兒，他決定栽進這「死人的地方」。「人到中年，找工作有困難。搵兩餐啫，要養父母、老婆和個女，又要交學費和租金。我認為工作無分貴賤，死人始終要有人處理的。」他如實回答。「和家人商量過嗎？」王醫生追問，上次年輕伙子辭職的原因，正是先瞞著家人和女朋友，最後被發現後因親友反對而請辭。「和老婆談過，她不反對。」天帆說實話。至於父母，他並沒有告知，老人家始終對這工作有避忌。

殮房服務員手記：面試篇

PITUITARY GLAND是甚麼「好，現在是智力題 ─ 」馮Sir從桌上的文件夾內取出十來張卡紙，每張上面都印有一個英文字或中文字，他抽出其中一張，像派撲克牌般沿桌面推向天帆，問：「這是甚麼器官？」卡上寫著「Liver」。天帆中學時讀理科，以他有限的生物知識馬上回答：「肝」。「這個呢？」「Kid-ney，奇 ─ 你，腎。」「唔，這個。」王醫生像抽出一張皇牌。「PI-TUI-TA-RY&nbsp; G-LAN-D……不知道。」天帆苦笑，投降了。「腦下垂體。聽過沒有？」「腦下……垂體，在腦的下面嗎？」「這個器官，你知道在身體那地方？」另一卡片推過來。「脾臟 ─ 唔，好像在肚子裡，右邊？……不，該在左邊。」「這個呢？」「胸 ─ 腺？唔……該在胸腔吧？……不知道是甚麼。」王醫生和馮Sir見應徵者搔頭的窘相，停止追問下去，向人事部示意，人事部員工循例談了些如果獲聘後的安排，就完成面試。見工也要考試，我靠！這份工找誰做？天帆感覺被羞辱，心裡詛咒。走出面試房間，他發現等候的人少說也有三四個，這工種該有不少人應徵吧？社會也真的開放了。對自己，他沒抱多大期望。面試室內，王醫生和殮房主任馮Sir對望一眼，開始討論。「家人沒反對，人也真誠，踏實。這份工似乎對他很重要，不會像上次那後生仔玩玩下。」馮Sir 笑笑表示。「問到腦下垂體和胸腺才不知道，算很不錯了。」王醫生附和，「這次的質素似乎比上次好。」「每逢市道轉差，殮房服務員的空缺就會多人搶，『筍』嘛，質素也會高些……」就這樣，本來打定輸數的天帆，兩星期後就收到通知，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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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先生，請說說殮房服務員的工作。」面試時殮房主任馮Sir單刀直入。「工作主要是接收、搬運及儲存遺體，安排家屬辨認和領取死者，幫助醫生解剖和負責殮房清潔消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