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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心醫生
傷心醫生

見盡生死的醫生,太太去世,也是傷心得不能自拔。

整天躲在房間,兒女都不理會,只想睡覺,希望可以夢見太太。就算勉強自己上班,不知怎地就會躲在辦公室裡哭。「一個人跌進自我中心,這是最危險的,那時,我就是跌進這樣的處境,已經影響到日常的生活。」醫生說,當時外出,回家會撞得一身瘀,他抱怨街上的人沒有禮貌,撞過來,但心裡明白是自己撞向別人!那如果開車,會否撞到人?他決定三個月不上班。

理智沒用處

醫生當然知道喪失伴侶會難過,大部份關於喪親哀傷的醫學文獻他都看過,太太患病也九年了,應做的善終工作都已完成。但事情真的發生,還是難過得彷彿「被大黑熊一下子挖走心肝」,理智到了傷心時,沒有用處。

他形容自己好像發神經,由最初變得自我,接著行為出現問題,後來思考也有問題。「我不想自己發神經,也知道自己不會發神經,可是,就偏偏覺得自己在發神經!但傻子沒有insight,我有,我不是瘋掉,是需要人幫忙。」他連珠炮發地憶述。

身邊好友紛紛上前幫忙,都是香港處理哀傷不同範疇的頂尖專家,醫生說是「五大高手」,包括神父、修女、護士、精神科醫生、社會學研究輔導的教授。醫生沒法離開家裡,這五大高手都願意親自到來,但很快,醫生就叫這些朋友不要來:「我怕你來我家,會在途中死去。」朋友一聽,更加要趕來!

沒有不正常

「五大高手」到底做了甚麼?

在一個傷心欲絕的人面前,可以說甚麼?還是只能聆聽?要幫忙處理日常事務?還是勉強出外散心……到底,該如何陪伴?

「我怎記得?那個時候我如何還能記得清楚?」醫生反問,臉上彷彿寫著:你不知道我那時正在傷心嗎?

「我只是記得,他們沒有令我不舒服,懂得在適當的時候說話,懂得在適當的時候離開。」醫生努力記起零星的片段:「我記得精神科醫生來到,輕輕坐近,握著我的手。他甚麼都沒有問,我說我聽到某一首音樂,會哭。他答:『沒甚麼,某類音樂有時會特別觸動某些人,沒關係的。』他幫我normalize,把事情正常化,一個人在這種時候,希望別人認同自己,覺得自己正常。他完全沒為我分析任何事情,所以我覺得很舒服,我猜如果他當時立刻分析,我會不喜歡。那段日子我不喜歡被人分析,我一定會challenge對方!」

「護士說過甚麼,我忘了……」

「我記得修女來,我伏在她身上哭,因為她是修女 — 現在我們很要好,以前是好朋友,現在關係更好,像兩姊弟。」

沒法子扔掉

「神父是打電話。我告訴神父,有時突然內心很不舒服。他說你試試將那感覺集中在一個地方,把哀傷、一些影像、不好的東西全部集中在一個點上,我的專注力很高,閉上眼把所有不舒服集中在一點,全部集中。『所有負面的東西都堆在一起,用一個籮裝起來,扔掉可以嗎?』神父問。『可以﹗』我答。『扔遠些,可不可以﹖』神父再問。我再答:『能夠﹗就扔上太空﹗』我把所有的負面情緒都集中在那個竹籮,拼命丟出去,可是『澎』一聲,竟然彈回來!戳中我的心,痛到呢。我扔不掉!越想扔,越扔不掉!」

醫生輕輕地說:「過了一段時間,也說不出確實的日子,才終於能扔掉。如果那通電話裡神父真的能讓我扔掉,並不一定是好事,哀傷總有一個過程,現在的快餐文化,甚麼都要快,所謂立即丟掉,並不是真的能夠丟掉,只是用混凝土埋起來。其實沒有用,讓哀傷慢慢丟掉,反而更快。」

「教授來到,她一定有講話,但我忘了她說了甚麼,如果她講錯話我一定記得,一定會罵她,我那時就像小孩,情緒隨時會爆炸,反應非常幼稚。後來我可以放下,她說了一番話我很受用:『哀傷多長、多短都是正常的,不用擔心。』太太未離世前,我已經開始哀傷,如果是猝死,怕且要更長時間恢復,所以多少個禮拜、多少個月,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沒有所謂正常或不正常。」

愛得深痛得深

醫生坦言自己非常幸運,有這些「高手」在身邊,但不是所有喪親者都需要找專業協助,有些可以靠著平時的修為。

可是,醫生不是已經比常人更訓練有素,更有修為嗎?

他不同意:「如果我沒有『修為』,是挺不過去的,還有,我有能力可以三個月不上班。」他說如果當時兩個禮拜後便要開工,後果一定不堪設想,不是每個人都有獨立的工作間,不能躲在辦公室裡哭,怎麼辦?怎可能一邊工作一邊哭﹖這種情況,哀傷一定拖得更長,更嚴重。然而,這正正是一般香港人面對的。

「只能死撑,所以很可怕。」醫生也苦笑。他希望大家若有親戚朋友有親人離世,如果像他那時一樣躲了起來,不要視若無睹。不用跟他說甚麼,千萬不要說教,可是要讓對方知道你是關心他的。對方拒絕見面,不用勉強,但起碼要打個電話問候,令對方知道自己不是獨個兒,如果想的話,是有人可以找的。

醫生相信自己當時那樣難過,也因為對妻子的感情很深:「這世界很公道,你愛得越深,痛就一定越大。你說全世界一個人也不愛好嗎?好,不會傷心,但這樣很慘,沒有很深地愛一個人,也沒有一個人深愛你,那不就像是個遊魂,浪蕩無依?世界上沒了你也無所謂,這很可怕的。我寧願愛得深、痛得深。」

每逢佳節倍思親

這篇文是撮自《死在香港-流眼淚》,陪伴醫生的都是香港其中一些最有能力從事哀傷輔導的專家,醫生很坦白憶述他當時的感受。這陣子很多節日,但願大家更能體貼喪親者的心情,互相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