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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最危急的一刻也是家屬和醫護雙方最容易出現矛盾的時刻。站在醫護角度最好的是跟從規矩,在家屬看來顯得不近人情。
【生死學堂】醫院最危急的一刻

香港急症科醫學院前院長何曉輝醫生

香港急症科醫學院前院長何曉輝醫生每天在急症室,面對的是分秒必爭的生生死死:「『好死』是我們醫護人員怎去看?病人怎去看?抑或家屬怎去看?我時常覺得是家屬怎樣看。」

何曉輝:

十多年前遇過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士,很高大,我估計有六呎高,可能有精神問題,家人很擔心,召十字車送來醫院。這種情況一般會先評估,送到一間獨立病房觀察,若有需要轉去精神科醫院,要先辦手續,等法官簽署。可是病人在病房,一腳就把房門踢開衝出來!幾名男護士都捉不住,同事連眼鏡都被撞至飛走。

那男士衝出醫院,「嘭」一聲從橋上跳下去,那橋大概有一層樓高,他沒死,但嚴重受傷。我當時負責急救,其間這男士突然沒有了脈搏,左邊肺和胸腔嚴重創傷,我們馬上找外科醫生開胸—好在急症室剛裝修完可以做手術,讓病人恢復脈搏。這經歷很難忘,由一位精神科病人變成嚴重創傷,如果早半年發生,急症室沒有新儀器,他很可能會死。他留醫幾星期,康復後再送去精神科醫院。

心裡不能亂

謝建泉:

急症室的病人種類很多,例如遇上大型災難。會七國咁亂嗎?

何曉輝:

可能看起來很亂,但我們心裡不亂的。因為大型災難一定混亂,但我們有計劃,平時一年還有一至兩次演習,讓大家清楚自己的崗位。通常其他部門同事會來急症室幫忙,一名急症室護士就帶著一名其他部門護士,外科醫生、骨科醫生、麻醉科醫生亦會各就其位。

而同時,急症室也會有其他病人,例如十字車仍然會送心臟病人來,所以還要預留人手處理正常來急救的病人。

在一九九六年嘉利大廈大火後,死因裁判官作了一個指示:重大事故時,醫管局和民政事務處等會在現場安排helpdesk,方便市民查詢,醫院本身也會特設詢問站。如果在機場發生事故,會送病人到不同的醫院,就會用中央電腦系統聯繫,可以指引家人去不同的醫院。

有些大型事故其實並不是那麼「大」,例如校巴撞車,十多二十個小朋友送院,但都是比較輕微的,接著許多家長都會緊張來到,我們會盡量把他們集中在一個位置診症,這些通常都是輕傷,問題應該都不大的。

媽媽要回家

參加者:

二零一四年農曆年三十晚媽媽入醫院,情況不太好,但她的心願是回家,年初七就陪她出院,但不幸初八暈倒要再送院。我很憎那位急症室的醫生,他問我:「為甚麼你要同你媽媽出院呀?現在你阿媽情況這樣,應該要負責呀!」我當時很傷心,不停哭,不停哭。

媽媽送上病房,要吸氧氣。二月十四日她血壓突然急跌,我請醫院打強心針才回升。我們全家來到,我很想留在床邊,但醫院不許,當時是禽流感,探病時間很短。

我只能回家。早上六點姑娘打電話來,說不行了,我趕到醫院,媽媽已經走了。我不知道禽流感是否真的那麼重要,那晚我也估計媽媽可能不行,很想陪她過夜……(哭)……但姑娘不讓,第二朝我已經見不到她。我很遺憾。

謝建泉:

你在急症室遇上那位醫生,雖然不能說是錯,但聽到就很淒涼。中國人很重視陪伴,真不好意思,我覺得那間醫院令你那麼辛苦。

何曉輝:

香港經歷過沙士,醫療系統改變了,禽流感的死亡率比較高,醫院比較緊張。如果護士跟醫院的嚴格規定,在病人和家人角度,會覺得不近人情。但護士沒有做錯。

我記得小時看醫生,醫生通常是不出聲的,我們最初出來當醫生,也不多說話。我就是以為做醫生不用出聲,才做醫生,可是現在大家都知道,溝通很重要,有幾個專科醫生試都要考溝通。

問題是醫生不懂溝通,或說不是天生識溝通,通常醫生最叻是記性好,skill叻,但溝通通常比較差,所以是要教。希望訓練加上評核,可以令到醫生懂溝通。

廖進芳(生死教育學會前會長):

我由另一個角度去看那位急症室醫生,他著緊病人,才會問為甚麼帶走她?他看重病人的健康和生命,這份焦急變成責罵,聽進家人耳中,一定不好受。

而護士在病房是很獨特的角色,是照顧者,要關愛的;但又是管家,要平衡那麼多方面的利益。香港病房很逼,所以決定要家人回家,親情要放下。如果有同理心,可以說:「唔好意思,我都好想你留,但因為這樣,對不起。」那家人聽了可能好過一點。

廖進芳:

護理是一種藝術,每次有新同事入來,我會問:「如果你是病人的家人來探病,最想知道甚麼?」通常新同事會答想知血壓多少?我會反問:「真的想知血壓多少嗎?」用病人家屬的角度去想,可能只想知道好了,還是差了?如果病人是我家人,我會這樣想,那我便會這樣做。

回應剛說的情況,有一點也很重要的,就是當媽媽要求回家,家人真的帶了她回家,這對媽媽是重要的。

參加者:

我在私家醫院做護士,探病沒有限制的。我也替很多病人做心肺復甦術:有一位五十多歲的病人,是「搓住」上病房的。丈夫一直拉著她的手,雖然我們亦建議急救時家人要離開,但那一刻打開衣服,已經知道她救不回來,就沒有叫那丈夫離開。丈夫不斷說,這是他第二任太太,答應要讓她過好日子,但一結婚就發現她有事。

我一路搓,一路哭,整個口罩都濕了。我會覺得自己在幫助病人,亦是幫助這一家人,救不了病人,但丈夫以後會否舒服一點?他沒能給她好生活,但陪著她到終點。有一刻也會想,這是對的嗎?醫院規定家人要離開,但直至今日,我仍然覺得對得住自己的心。

規矩與人情

參加者:

我幾年前在急症室做文員,工作彷彿負責「趕客」:「滿額了,麻煩請出去」、「夠鐘了,請出去」、「急救緊,家屬麻煩出一出去」;甚至連警察帶犯人來,也要說:「唔好意思,你都要離開」。他們都希望可以望到病人,其實我明白,但護理指引更重要是防止感染。我們面對家屬的要求,是很渺小的。

還有看到有些護理員姐姐對死亡相當忌諱,會嫌遺體「大吉利是」;死者的事,大多都推給警察,只求將遺體盡快送走,連停屍間也無人願意去開,讓家人見最後一面……這有對人甚至往生者的尊重嗎?

參加者:

怎樣才可以「好死」?爸爸十多年前心臟病,救護車從家裡送去醫院,當晚就過身。我趕到醫院急症室,第一眼的感覺是他應該做過心外壓,不能安然平躺。晚上在病房,爸爸的生命迹象很微弱。護士問家人還想急救嗎?我們只能有一個答案,就是想,我媽說:「是的,希望盡量急救。」

於是我們站在病房外,很快便聽到應該是爸爸一聲大叫「呀」一聲,見到一個護士好像很慌忙地做事—整個過程如果可以再選擇,能否改變?

何曉輝:

「好死」是我們醫護人員怎去看?病人怎去看?抑或家屬怎去看?我時常覺得是家屬怎樣看。

我們接觸病人,是看他們的病徵,例如氣是否很促?是否很多痰?甚至痛苦的感覺,這醫護人員比較易做,因為藥物是可以幫助到的。但許多時,最難處理的是每個家人都不同。家人怎樣知道病者覺得好抑或不好呢?例如到了最後,究竟餵不餵食物呢?有些家人尤其中國人很堅持餵,不能吃,也會插胃喉,其實是不舒服的。又或者鹽水,有些家人會問為甚麼要吊鹽水?有些又會問為甚麼不吊鹽水?家人感覺病人很辛苦,見不到病人,就相信他一定很辛苦,其實更多是在說自己的感受。紓緩治療也包括家人,急症科醫生首要是救病人,家人不用救的嘛—但原來醫療不只是一個task,要處理周圍的人事。

對於病人,我們責無旁貸要做得好好,我相信不難,只要灌輸一些知識和能力給醫護人員,可以做到的。但處理病人家屬就完全是兩回事了,我們的醫學教育很少培訓。有些醫生永遠都不會覺得重要,無論幾有經驗、無論公營私營,是個人問題。

有計劃不執著

謝建泉:

面對這麼多生生死死,會否影響你的人生觀?

何曉輝:

世事無常,我的人生觀是不要那麼執著。上班時見到不少意外,太太和小朋友突然就不能再見到爸爸。執著是為了甚麼呢?許多時是因為一些規矩,規矩定了以後,不跟從就有問題,可是人都要走了,有甚麼規矩呢?所有事都跟規矩,就沒有人性了。

剛才說醫院不許小朋友進病房,其實我們的病房,任何人都可以入,小朋友也可以,我覺得要平衡的。見得生死多,尤其是突然死亡,變得不再執著。

而一些慢性病病人來到醫院,其實可否提早計劃?家人會痛苦,要家人和醫護人員決定救不救,對家人是很不公平,尤其有多個家人,一個決定不救,其他的會問:「咁你孭呀?」

最好是病人之前已經講定,家人就不用吵。如果你已知自己有些病痛的話,最好早些交代。

剛才有些朋友說醫生或護理這個行業,我想有些人是當工作,有些人當事業。只是當一份工作,那可能沒有錯,沒有犯規,不是探病時間就不許探。不過,作為一個事業,或者一個人,就有不同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