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抱阿媽站起,都好內疚。」
編劇莊梅岩近年開始照顧父母,感受很深:「如果是我站不起來,換轉抱我的是阿媽,她一定比我盡力萬七倍。」
莊梅岩媽媽六年前因腦瘤做了大手術,雖然虛弱,仍然有自理能力,能夠走路。前年不幸復發,還在排期等做手術,就發現爸爸也生癌要做手術,兩人手術時間只相差一個月。
爸爸身體一向健壯,冷天外出只穿背心,手術後不舒服、嘔吐,但一個星期後就彷彿沒事。媽媽可是先後三次進深切治療室,病情非常反覆。
莊梅岩很擔心:「我沒有信仰,可在最差的時候,有一天早上我去廟裡拜神、下午去教堂—你就知道我幾『攪唔掂』。」
父母情深
爸爸很堅定:媽媽一定會好返。
媽媽在醫院三個月,才剛做完手術的爸爸沒有一天不在她身邊。早上七點就去醫院送早餐,明明不是探病時間,一直留下直至被醫護人員趕走;中午再去,莊梅岩這時會來看媽媽,連隨接爸爸回家休息;晚上爸爸再去看,探病時間都過了,醫護人員再三催促,他仍然守在床邊,直到九點半。「親友都叫我勸爸爸好好休息,坦白說沒甚麼好勸的。」
莊梅岩曾經在專欄寫下父母的故事。
爸爸年輕時在福建是戲曲演員及導演,文革時批評江青被隔離審查,元旦那天,初戀女友來看他,身邊帶著一位年輕女學生,他以為女友想避人耳目,沒想到女友因為家人和政治壓力,春節後嫁人。她不敢獨自面對他。
三年後政治風向改變,他有機會將功贖罪,下鄉指導宣傳政治思想的歌舞表演,其中一位演員就是當天女友身邊的女學生。
「他們在最不浪漫的歌舞中邂逅了對方,而這個聰慧仁愛的小女生,修補了那顆被大時代蹂躪的心,讓他老來最記得的,不是失戀的傷痛、低谷的陰霾,而是破碎後的重生。」莊梅岩寫道:「母親在父親政治成份最差的情況下也選他、明知會失去很多她也選他,不離不棄,這種深刻是刻進血、刻進骨的。」
他對她說:孩子出生,家裡就有好日子過。
1976年九月九日,莊梅岩出世,毛澤東離世。
1978年一家三口來到香港,父母咬著牙關一起把家撑起來,後來再生下弟弟。
學著照顧
「媽媽的尿屎膿痰,爸爸甚麼都不介意。」
莊梅岩看著平時最沒耐性的爸爸,小心翼翼照顧無微不至,醫生也放心讓媽媽回家。莊梅岩請爸媽搬近自己,只隔一條街,深慶幸自己是編劇,工作時間有彈性,時刻可以探望,每晚一起吃飯。
莊梅岩每天見爸媽,都會嘴對嘴親親,關係很好。
「他們讓我過了很愉快的四十年。」
莊梅岩唸畢心理學系,一心當編劇,爸爸只輕輕說:「如果你選編劇這條路,就不要計較錢。」她住在家裡,很晚回家或者很遲起床,父母都沒說一句,也沒給過家用。
2003年她首部作品是以無國界醫生為題材的《留守太平間》,贏得香港舞台劇獎最佳編劇,這陣子不斷有新劇上演,莊梅岩累得病倒了。
爸爸非常開心。「他周圍跟別人說女兒得獎,好失禮。後來我很後悔,覺得自己對他太嚴苛了,我已經賺不到錢,難得有獎,他高興也是應該的。」她至今五次得到最佳編劇,獎座都放在父母家裡。
《留守太平間》也讓她結識當時的醫科學生,後來的丈夫,生下兒子。
自由自在的創作人,變成母親,再成為母親的照顧者,莊梅岩感受很大:「照顧小孩和老人很不一樣,小孩會長大。我以前常常會想,父母會老,父母會生病,但原來真正來到是另一回事。看著媽媽全身插著喉管,好心痛,現在想起都想哭。」
她坦言麻煩事很多,例如要指令外傭工作,要學著和弟弟溝通,不能自把自為,有時也無奈要作「不人道的決定」。「我曾經迫媽媽用尿片。」她沒法晚晚陪媽媽睡,也不能看著做完手術的爸爸夜裡不斷起床:「最後媽媽勝利了。因為我是女兒,總會讓步。」
她覺得作為夾在中間的照顧者,困難是知道怎樣做最好,但一定要站在被照顧者和家人的角度去看,不能勉強,但出了事還是要善後。
不要後悔
莊梅岩相信用心用力地照顧,不但改變生活,亦令她的作品增加厚度。「就算不談對創作的影響,起碼也會多一份體諒。」她說起開車接送媽媽,因為要抱上車,讓媽媽坐好,有時就會影響別人:「阻住人,在香港是『死罪』!」
在高級的住宅區,有人會開聲;可是在砵藺街麻雀館前,反而有人會撲出來拿走泊車位的路障:「慢慢來,慢慢來!」「我見到好多不同的嘴臉。」她兒子小時很少坐嬰兒車,現在媽媽坐輪椅才發現很多路都行不通:「為甚麼香港設施這樣不妥善,要長者受苦?他的生活可能每一步都已經是麻煩,而你仍要怪責他?為甚麼覺得巴士來,有輪椅人士就會拖慢,為甚麼不去幫忙?」
「這都是作為家人,或者身邊出現傷殘人士,才會這樣想。我們教育是否不夠?」她說香港從沒這麼多長者,大家需要改變思維,好好準備。
莊梅岩的兒子看著媽媽照顧婆婆,也說:「第二日我都會咁照顧你。」「唔使,你大個做自己想做的事。」莊梅岩馬上告訴兒子。
「可能到我老了,會變得脆弱,希望近家人多一點,但我還是希望孩子可以自由一點,就像當年爸媽對我。」她看到疾病來襲,但覺人生苦短,要做多一點快樂的事,雖然有時也避不開不快樂,只希望不斷平衡,不要後悔。
她因為照顧,對體弱的人多了同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