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ssica的爸爸在確診末期癌症第三天,寫下:「當大部份精神病患者自覺或不自覺得『此生休矣』,我卻成了少部份,極少部份……我活出了『灰』,活出了『灰中取白』的自我價值,更為識者所見所賞。患上精神病使我走上我從未想像過的平台。今次患上癌病,我前面的平台是怎麼樣子?我不知但我會走越。」
爸爸是窗簾工人,四十八歲時工業意外,要做手術駁回斷掉的手腕骨,工傷加上之前一年喪父,爸爸陷入抑鬱。
「他那時常聽到有人叫他自殺,有次打開窗差點跳樓,剛好媽媽打電話來阻止了,他才去看醫生。」Jessica說爸爸很理性,覺得患上精神病就像得了傷風感冒,欣然接受治療,並積極參加病人自助組織:「爸爸有份創辦醫院成立的精神病康復者組織『紅棉社』,他寫詩、畫畫,負責編會訊,還會選很深的哲學書開讀書會。他曾經解釋:『我們是精神康復者,不是蠢人,為甚麼姑娘(護士)要當我們是小朋友般說話?』」
當時剛好有遠房親戚參加紅棉社,按輩份叫爸爸姑丈,於是人人都喊「姑丈」。他支持其他患者的家屬,向醫生演講分享病人的感受,學英文招待來參觀的外國教授……在黑與白混雜的「灰」當中,落力發掘正面的「白」。
戰勝精神病十年,爸爸六十歲時發現癌症。「人生要有些磨難,才會過得實在。」他淡然地告訴Jessica,由於已經擴散,他一直替家人作心理準備:「付出後得到收穫是幸運,付出後徒然無功是人生。」他說自己可能一早死掉,這十年過得相當精彩,已然「賺了」。
標靶藥失效後,爸爸安慰大家:「就像是一場球賽。距離完場只剩三分鐘,我們落後三比零。這個時候,是否應該放棄?不,縱使機會渺茫,也要努力完成。輸了球賽,踢得精彩,仍是球王。」
Jessica卻沒爸爸看得開,爸爸最後一次入醫院,她和媽媽妹妹大吵一頓。
「我以為會一家人在醫院陪爸爸吃飯,可是去到沒見到媽媽和妹妹,打電話才知道她們在家,我氣沖沖回去,看見媽媽和朋友歎茶,妹妹看網上短片,就大發脾氣,大哭大罵:『你們答應爸爸要和他一起吃飯,竟然唔去?』
我平時很少發脾氣的,那天完全失控。妹妹也大哭:『全家人不止你關心爸爸,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怎麼辦!』『我也應該找人聊天的。』媽媽也生氣。」Jessica後來被丈夫拉走。
第二天爸爸情況稍為好轉,大家心情好一點,和爸爸一起做冬。妹妹不懂煮食,也學做爸爸愛吃的薯蓉,在最後一天,爸爸迴光返照,嚐了一口薯蓉。當晚去世。一家人都拉著他的手。
在告別禮上,Jessica為爸爸編了一本圖文並茂的紀念冊,很多親戚都很感動,說沒想到爸爸做了這麼多事情。紅棉社的成員走來告訴Jessica:「你不用太傷心,姑丈不在,但他的精神長存在紅棉社,我們會記得他。」
Jessica非常自豪爸爸如此被尊重。
幾年後,她才能理解那次和媽媽妹妹吵架:「我最初很自責發脾氣,但聽了不少身邊朋友的喪親經歷,發現人人都有不同處理方法。我家從沒親人離世,由爸爸確診患癌到離開,只是三個月,壓力好大。」她說自己有事就會想辦法,但妹妹不一樣,也許妹妹覺得那可能就是最後一次和爸爸吃飯了,於是逃避。
Jessica念念不忙,是爸爸曾經叫她「俾心機工作。」她在爸爸去世後第二年升職,三、四年間發瘋地工作,不斷開新項目:「因為我答應了爸爸!」
直到兩年前實在太辛苦,才反省爸爸說的「俾心機」,應該不是指這樣的工作狂。「那年生日,媽媽約吃生日飯,我因為工作推了,不曉得當時爸爸已經知道生病,只是沒告訴我。這些年想起就後悔:那最後一次的生日飯,我為甚麼不回家呢?為甚麼呢?」
「可是現在我也有自己的家庭,不應只有工作。」爸爸離開七年了,她漸漸可以放下,更懂得愛身邊的家人。
爸爸的話,永遠在心中:「每日,我們都會為某些事情操心。每日,我們也會為某些事情安樂、幸福。『幸』字即『辛』字。『福』字,一人一口田,我們拾到的,就是一口田,心裡的一口田。每日,我們還有一定能力去耕作。這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