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很醫學,也很人文。這是那新娘子告訴我的。
那天會面室裡,縱使沒有哀哭聲,卻瀰漫一片欲哭無淚的悲慟。
還有幾天就結婚了,年輕少女卻因急性肝衰竭死亡。死因有待釐清的地方,我對著父母,解釋完剖驗步驟後,最後循例加上一句:「關於解剖,你們還有問題嗎?」
父母年紀大了,滿面愁容,並不多言,一頭烏髮告訴我曾為女兒的婚禮悉心準備。他倆低下頭彎著腰,神情有點呆滯,輕輕搖頭的回答我 ─ 這是喪親者自然的反應。
從前我會就此請家屬離開,再跟進下一個案。但也許這「紅事變白事」的猝死太震撼,我並沒有立刻請走他們。
白頭人的要求
本來正興高采烈的籌備婚禮,本來是女兒出嫁的大好日子,本來是家屬親友團聚的喜慶時刻,一下子卻要處理殯葬和解剖事宜,他們真的毫無疑問嗎?白頭人送黑頭人,老人家如何承受巨變?我很難相信他們心底一點糾結也沒有。
我可以幫上忙嗎?對死亡沒有疑問,或許是不懂發問吧?我於是把結語稍改變一下:「除了找出死因,你們還想我幫忙甚麼嗎?」
語音剛落,父母沉鬱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反應,母親遲疑片刻終於吐出:「女兒正要出嫁,她很愛美,解剖時可否盡量把切口弄小一點,也請保存儀容。」說罷雙手合十請求我。
這是很合理的要求,我答應不作不必要的切口,也會把傷口縫好。
「還有,」父親補上:「如果有甚麼發現可以幫助以後的病人,請你也告訴其他醫生提高警覺,盡早醫治。這樣,女兒的死就有意義了。」
我向他倆表示會竭力尋找真相,也感謝他們願意讓解剖發現用作教學用途,幫助病人。
想我幫忙甚麼嗎?
那次並不像以前的醫學剖驗,我只注目死因研究。在解剖室裡,我肩負著老人家殷殷的期望,刀鋒剖在器官上時變得很有份量。我小心的切割,做得格外留神,希望梳理出死亡真相,別辜負了兩老……解剖後我叮囑殮房服務員小心縫合傷口和清潔,以免加添家屬的哀傷。
我感謝這對父母和新娘子,他們啟發我解剖中人文的一面。從那次起,解釋完剖驗程序後,我已很少問:「你們還有問題嗎?」因為這對悲慟的喪親者來說也許太難回答了,他們如何知道自己的問題而宣之於口呢?而當我問「你們還想我幫忙甚麼嗎?」時,很多喪親者就會像這對父母般,道出他們關切的需要、感受和期望,令每宗剖驗變得獨特而豐富。
就這樣,有家屬告訴我,親人的死亡會否和十多年前的某些手術有關,原來這疑惑一直困擾著他們。有的基於對死者的憐惜,問可否局部或以微創方式解剖,甚至有親屬表示醫生確診死亡時病人身體顯然冷了,希望我從剖驗中找出正確的死亡時間……於是,我嘗試打開他們心中的一道門,直視這些糾纏心底的困惑,藉會面的契機,向他們解答,幫助他們走前面的路。
最後新娘子用她的身體,教育了醫生,個案也作了教材讓醫科生從中學習。那天在會議室,我和不同部門的醫生檢討死因,分享新娘子的解剖發現,醫生都感驚訝,熱烈地討論解剖發現,也從中汲取經驗,避免日後相同情況發生。 死亡並不如煙,少女的死亡就這樣影響著後來的病人和家屬,會議室中我彷彿再看到這對父母和新娘子,坐席其中聚首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