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銀
夜半偷騎車
夜半偷騎車

手機裡有一個whatsapp群組,瘋起來每日會有幾十條訊息轟炸;群組有十三人,十二個是男人,陽盛陰衰。

第一次知道這個群組,是在宜蘭近郊一家「全家便利店」的門口,Calvin Sir剛點起一支煙,「你想唔想我加你入去?不過呢……」「啪」一聲我拉開一罐寶礦力的拉環,連續兩日踩了二百多公里路,肌肉痠痛,但腦袋反更銳利,對於他語氣中的隱晦,我非常敏感。

Calvin Sir淺淺地吸一口煙,有點不好意思,「我哋全班男人,怕你唔習慣,嫌我哋……煩。」我試探地問:「四、五十歲的男人?」他望一望我:「五、六十歲,仲有六、七十歲。」我反過來安慰他:「合則來不合則去,太煩的話我會退組。」

這一夜,我響應群組的吹雞,星期二晚上十一點四十分,風中佇立西灣河太康街。迎面而來三個男人:Calvin Sir、澤兄、Sam哥,五十幾至六十幾歲不等,其貌不揚,身材中等。

戴好頭盔,亮起單車的前燈和尾燈。來,騎車去!

大潭道上的歌聲

踩出太康街,路上人很少,車也少,滿滿的只有滲涼如水的空氣;深深吸一大口,彷彿沿著血管灌竹蔗水,清走了體內的燥熱。經過幾條「愛」字頭的街道,我們先上阿公岩道,然後跟身旁的大巴士,一起爬柴灣道的大斜路。

轉入大潭道,我和澤兄跑前。望望錶,半夜十二點幾,我們進入了鬼域。兩旁都是斑駁的樹影,偶然撞上來一些飛蟲。腦袋閒著,氣管卻喘得要死,一路上聽到自己沉沉的呼氣聲,還有前方領先我三、四米的澤兄、嘴裡哼著的歌聲 。「你好勁!上大斜好像踩平路一樣。」

澤兄:「多練習就可以啦。不過你咁後生,咁快就喘氣……」

澤兄年過六十,是退休的大學技術員。上一個踩單車的畫面,他說是仔女還小的時候,他租了一架家庭車出遊。之後再騎上單車,已是去年年初,晃眼廿載。「Calvin Sir慫恿了很多人踩單車,我是其中一個。我還買了兩輛單車,一輛自己踩,一輛給太太玩,想和她一起騎,不過要感染她,卻不容易……」為博太太一笑,他會把兩個轆放在四個轆上,開到將軍澳的單車徑後,才跟澤太一起慢騎看日落,是個浪漫的男人,「我想太太有些運動,但她怕跌、怕累、怕熱,有一次小意外跌傷之後,就一直有陰影。」

老婆興趣從缺,但給老公亮了綠燈,「這個綠燈好重要!」此後澤兄一星期幾天,清晨出發在青山公路飛馳,踩兩小時後回家,成為習慣。「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寄託。」他試過行山,但關節容易受傷,轉騎單車後,「它帶著我跑得很遠,看的風景更多。每捱過一段山路,我覺得自己會飛。」

人工膝蓋踩大斜路

大潭路一段,最高爬升至逾二百公呎,之後是個大落斜,俯衝落赤柱峽道,是一種飛翔。我們把車停在路邊,澤兄替我的單車把脈,這裡調一下,那裡動一動,「我對單車越來越有興趣,於是報名讀書,學維修。」

遠遠看到兩點微弱的車燈,是兩名隊友趕至。Sam哥臉上有點興奮的騷動,「這段路感覺好多了……」原來剛才的大山爬到一半,Sam哥突覺呼吸不順,Calvin Sir讓他躺在路邊,拾回呼吸的節奏,調節好心情才繼續行程。

六十八歲的Sam哥個子矮小,兩個膝蓋都換上了人工關節,蹲不下來,但可以日踩單車一百公里。「我年輕時是個行山發燒友,一個人上麥里浩徑,最少行兩段,朝早六點出門口,夜晚十一點才回家。」他在隧道公司做機器維修員,任何大型機器壞了,他都要把它們取回廠修理,久而久之,關節勞損嚴重。

「十幾年前,膝蓋開始痛,後來上不到樓梯,每行一步路都痛。」醫生囑咐他別再行山,卻說踩單車不錯,「但那時興趣不大。」Sam哥一直想把自己的膝蓋「用到盡」,忍無可忍時才更換人工關節,終於兩年幾前,他覺得是時候了,「本身心臟不好,有心室顫動問題,不想年紀太大才做手術。」

手術後初期,他的活動能力大不如前,去游水雙腿卻不懂屈曲,「我努力拉筋,做物理治療,半年後已經游到一千米。」手術前Sam哥沿單車徑踩去馬鞍山都驚到「手震震」,現在他能跑柴灣道、大潭道的大斜路。

但他不是無痛成功。今年初他跟大隊踩去落馬洲,中途遇上很多水貨客,由行人路避去行車路,上壆時摔倒,手腕骨斷,要做手術鑲入鋼板,「停了兩個月不能踩啊!」而且他很怕在公路踩車,每次聽到旁邊的引擎轟隆聲,他就方寸大亂,「有得揀我一定不想踩馬路,仍然好驚,但跟住他們踩……沒辦法而已。」他補一個尷尬的笑容。

港島區哲學之路

今晚的活動招徠,是夜遊港島一周,路程約四十五公里。中途加油站是西環卑路乍街的「可可店」,但這家深宵食堂凌晨四點關門,要趕及食一餐,我們之前就不能太hea。赤柱峽道之後,踩去淺水灣、深水灣,再上香島道,這條窄窄的雙程路,日間非常繁忙,半夜卻化身成哲學之路,踩車時甚至聽得到浪濤拍岸。

這條路線由Calvin Sir設計,他是一個極富探索力和好奇心的人,經常自行設計踩車路線,然後再找我們這些白老鼠試騎,反覆改善。他兒子今年剛考入大學,當老師的他亦提早退休,追逐另一個夢想。「我很希望推廣單車運動,推介香港的單車路線,鼓勵更多退休人士踩車。」在香港,單車友沒有路權,馬路是屬於汽車的,研究了十年的超級單車徑,一拖再拖,那是屬於未來的。

不過Calvin Sir說:「路是人踩出來的。」他回憶年輕時在加拿大讀書,所謂單車路就是很多車友踩過,發現路段適合,就提議政府採用。「香港的觀念是地方細,人多車多,要推翻的是這個觀念。莫說改變政府釋出路段給單車,連一般人都不能接受。所以只能用民間車友力量,我們去踩,發現踩到,再鼓勵更多人去踩。」

因此,他夜晚出動,沒有人沒有車,「香港島的特點是夠光,跟新界不同。夜晚的港島好靜,後面有車駛上來,你立刻聽到。踩馬路是否好危險?要看你甚麼時間踩、甚麼態度踩。」

半夜三點三,我們去到可可店,點了腸粉、牛腩河、紅豆冰。單車群組下一步是踩出香港,完成由Calvin Sir策劃,為期十二日的環台旅程,總里程逾千公里。當中Sam哥最嘮叨:「我唔想自己失敗,唔想上支援車。」Calvin Sir一句把他KO,「不是一次唔得就叫失敗,你可以環兩次、三次,最重要是每一次都安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