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紓緩治療病房內的晚期病人,面對無法逆轉的病情和身體狀況只想自殺。紓緩科醫生分享如何幫助這些病人以及醫護們自己處理這些情緒。
【生死學堂】當病人想自殺

紓緩治療專科醫生杜雁碧 Dr. Anne Thorsen

「這位老友醫生是我最尊重和最信任的醫生,如果有好親好親的人需要紓緩服務,我一定找她。杜醫生在香港工作三十年,她很熟悉香港,當她照顧病人時,那種仔細和細心很厲害。」謝建泉醫生請來心目中最信任的紓緩治療專科醫生杜雁碧Dr. Anne Thorsen,她是挪威人,退休前在靈實醫院擔任紓緩治療科副顧問醫生。

兩人談到醫生最痛:病人自殺了。

杜雁碧:

我很記得病人Karen。Karen在內地出生,父母和弟弟一起來香港,剩她一人留在大陸跟嫲嫲住,她很早出來工作,差不多二十歲才來香港。有一日她踏單車摔倒,左手很痛,在急症室,醫生除了照左手,還發現肺部落雪似的,立即要進醫院。原來她患了肺癌,已經擴散去足部、大腿、骨、腦部,情況一直差,就安排去靈實醫院的紓緩治療。

我們希望幫她沒那麼痛苦,但她一見到靈實醫院,立即離開,她聽說靈實醫院好多人死。她也不肯再去其他醫院,我和姑娘就到她家。

第一次,她不讓我們入屋,我們改去餐廳談天。第二次,她讓我們進去,也見到她所有家人:嫲嫲、爸爸、媽媽、弟弟、弟婦、兩個小朋友,都擠在一個小地方。她終於肯來靈實醫院,我們很擔心她會自殺。她試過吃很多安眠藥,爸爸打電話給我們:「我個女唔醒番呀。」姑娘立刻叫他打999,十字車來了,Karen醒後很生氣,十日都不與我們說話。又有一次她在家放火,決定和爸媽嫲嫲一齊死, 幸好剛有親戚到訪。

後來姑娘請Karen看聖經,她很喜歡裡面的故事,開始覺得不一定要自殺,原來在病裡,都可以開心,雖然身體是辛苦的,但情緒還可以。她最後是舒服地走。

你當我瘋了?

謝建泉:

當病人在某一個階段,對甚麼都很憤怒,或者跟家人關係好差,醫生能夠做甚麼?

杜雁碧:

一個醫生沒有能力做這些事,這恩典是來自上天的。我們當時希望Karen去見心理學家或者精神科醫生,但她堅持想死,不會見其他人。最後能夠安慰Karen的,是那護士。

謝建泉:

我的經驗也一樣,當病人很憤怒,理論上最好是找臨床心理學家或者精神科醫生,但病人不會去:「你當我瘋了?你想放棄我?」那首先你要坐下來,坐得很近,甚至把頭靠過去,與病人拉近距離。有些事即使最終醫生幫不到,但病人知道你盡力了。病人知道你關心,也許會肯說話,沉重的心情也就放輕少少。

杜雁碧:

一定有些問題,是醫生無法解決的,我們不真正認識病人,病人自己也要時間接受。

我記得有一個病人在病房背著我說:「我現在要死,不吃,不喝,甚麼都不要,甚麼都別跟我說。」我細細聲說:「你是否遇到困難?我很想你告訴我,看怎樣可以幫你。」病人沒理,之後雖有再對我說話,但我應該是講錯話的,病人聽不進,但我沒有停過嘗試問他:「今日點呀?」

一針打死我吧!

謝建泉:

曾否試過有病人直接說:「杜醫生,一針打死我吧。」

杜雁碧:

一定有。許多年前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女病人,因胃癌擴散,不能走路,進到醫院就問醫生:「可立即打針嗎?我無用,甚麼都做不了,讓我死吧。」我與她談,慢慢問她家裡有甚麼人。

她有兩個女兒,一個八歲一個七歲:「但我沒有用,不可以幫她們。」我回答:「你覺得做媽媽甚麼是最重要的?是洗碗嗎?我自己就不喜歡洗碗。是不是其他事?」她就說:「我病了,還有許多事沒有跟她們談。」

她本身是老闆,公司請了幾個人,她開始思考有甚麼想做,就想到請員工吃東西。當晚醫院同事幫她安排司機和汽車,讓她跟同事去西貢吃飯,回來後她開心很多,一直說話。她又說女兒想學鋼琴,我們就找來一座鋼琴。

這個病人後來對我說:「我唔會再問你做那些事(打針死掉)了。」能夠和同事吃飯,讓女兒接受她生病,她覺得自己「贏咗」。

那時醫院可以幫病人做許多這些事,現在很難做。

謝建泉:

很多時病人要求安樂死,我們最好不要回答反對安樂死的理由,變成辯論,不要跟病人講理,而是講情。病人把死當作出路,看不見其他的事。如果有安樂死,和同事吃飯、讓女兒學琴這些都不會發生。

一言不發就跳樓

杜雁碧:

我也有病人真的自殺,好痛,我覺得很難受,每次都會想為甚麼?我記得有一名三十多歲的男人,和他談天時很安靜,問一句答一句,沒提過想自殺,但一離開醫院,馬上找地方跳樓死了。

謝建泉:

有時我們最傷心,就是病人不出聲。早上回來覆診,第二天打開報紙就見到他自殺。「死喇!他覆診時我沒看到先兆?」我的心很不安樂。

杜雁碧:

我記得有一位病人,姑娘覺得不妥,請我去他家裡看看。病人七十三歲,看起來也很開心,甚麼都答好的。我和他談了二十多分鐘,才問他:「這陣子情緒如何?會不開心嗎?」 「都有一點點。」他坦白說有點難過。「有無想過自殺?」我問。「你知道嗎?我昨晚打算自殺,我住在三十七樓,這裡最高的,還可以走上樓梯。但昨晚起身時,老婆醒了,所以我做不到,我在等。但我今日見了你,不會死了。」

我馬上叫十字車,並坐在他身旁守住,他太太和女兒都跟著,到了醫院立即找精神科醫生。他有抑鬱。

一個月之後,他是真的開心了,每天跟太太飲茶,再過了七個多月才過身。想想,如果他選擇跳樓,太太會怎樣呢?女兒會怎樣呢?

謝建泉:

當病人說出想自殺,並且有實行的方案,一定要小心。當病人嚷著「我想死!我想死!」唔係好「大劑」,但當有自殺的計劃,還要告訴你,那一定要留神,不能讓他有機會自殺。

醫院變了?

參加者:

你們講的醫院很好,但我們要非常幸運才可以遇上。

謝建泉:

我也試過自己要住醫院。雖然我七十多歲,但英文不差,聽到醫生巡房用英文討論病人,最慘是談的不是好事,行為和態度都要不得。

杜醫生會在病人旁邊拿椅子坐下,可是現在似乎不可行,沒那麼多時間,怎去平衡?

杜雁碧:

我一星期只有一次可以坐下,不能天天,但新的病人我都會坐下談。我不需要姑娘在旁,她們好忙,我好長氣。

謝建泉:

其實只需要長氣一次,病人的信任就大大增加,肯交心,很值得。

參加者:

杜醫生你在香港做了三十年醫生,會否覺得醫院不同了?沒有醫管局之前,可能可以上門看病人,多久都可以,但現在的制度,不再可以這樣做?

杜雁碧:

是有改變的,但也要看部門。如果急症室有一百人在排隊,怎可能一個人有半小時?但我在紓緩治療科,新病人平均都會有四十五分鐘了解情況。我自己會用上一小時,這樣我覺得比較可以做到事。

謝建泉:

要改善香港紓緩治療服務的唯一出路,是社區更多護士診所,特別是讓紓緩治療專科護士在社區,老人院全部有足夠的護士;留在家裡的,亦有足夠的home care nurses上門,有需要才找醫生。病人留在熟悉的地方,不用時時衝急症室。

醫生需要團隊

謝建泉:

紓緩治療其實很多時是「大劑」的,翻譯大概是physical and emotional hardship,許多衝擊。你會遇到一些事不安樂,或者覺得後悔,自己做得不足。

杜雁碧:

我選這一科,是希望照顧病人。見到病人和我一樣有孩子,卻快要離世,我自己也很傷心。我會捉住一個姑娘,入房講我心裡所有的事,把我的「垃圾」丟掉,不能把這些事帶回家,影響家人。有兩三個姑娘是我的好朋友,聽了不會說出去,我們也不會提到病人的名字。

謝建泉:

我自己會找我的老友、神父、修女。總之紓緩治療不能靠個人,而是要團隊。

杜雁碧:

一個人不能影響所有的人,所以我們要一齊做。我會每晚游水,有時在水裡潛很久,放鬆了,才上水,很慢很慢地游。我猜每個人都會找到減壓的方法。香港很忙,但一定要「錫」自己,「錫屋企人」。

香港 VS 挪威

杜雁碧:

我一到病人家,女兒就先拉我入房說:「你不可以說我阿媽有病,她聽到一定會嚇死。」我回答她:「我在這裡聽你說話,就沒時間見你媽媽,不如我們一齊談好不好?」

媽媽七十三歲,我問她甚麼地方不舒服:「你自己知唔知自己有咩病?」她馬上答:「杜醫生不用了,我知道這種病不會好的,現在時間很短,我希望你可以幫我:第一不要那麼氣促,讓我不要太痛,可以睡覺;還有,最後我要進你的醫院舒服地走。」

那女兒很愕然。很多時大家不懂得和家人談,後生的不懂和老人談。我是挪威人,如果我把病情告訴家人,瞞住病人,病人可以告我呢。但在香港,子女卻希望我不要告訴病人。

大家對老人,對小孩,對任何人,都要想清楚才說話。我有一位同事,她七歲時,人們告訴她媽媽去了加拿大。同事一直寫信,沒有回信,打電話又不聽,直到十八歲家人才告訴她,媽媽當時過身了。同事很生氣,這麼多年都以為自己做錯事,媽媽才丟下自己。有些病人要我瞞著孩子,媽媽生病了,也等考完試才說,結果等到考完試,媽媽已經走了,這影響更大。

如果病人本身不希望知道病情,也會直接告訴醫生:「我不想知道。」醫生就知道怎樣做。否則大家坦白說出來,心情會舒服一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