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媽媽二月染疫,即使已經康復,但焦慮與恐慌卻像幽靈般緊緊纏著她。
「死啦,仔,我好不安,好驚自己害到人。」
「死啦,仔,我做咗件錯事,要向上帝認罪!」
抑鬱的序幕
無論在家中,在街上,冼媽媽也如坐針氈,生怕有人知道她曾染疫,會把她捉走隔離。她失眠、精神不振,知道大廈有垂直傳播後,好幾天不願洗澡,頻頻清潔家居,一雙手因接觸漂白水過多而嚴重脫皮。
以前冼媽媽不是這樣的。第五波疫情前,61歲的冼媽媽在幼稚園上班,工作穩定,周末會去教會,閒時學跳舞,天天買餸煮飯,過著生活有規律。然而疫下學校停課,冼媽媽也停工了;教會無限期關門,把她的社交和心靈寄託也奪去。今年一月,圍封強檢敲響冼家大門,揭開了冼媽媽抑鬱的序幕。
冼家幾口住在同一屋邨,大仔阿冼和女友Nicky同住,冼媽媽和細仔則住在隔壁單位。對於奉行抗疫政策,兩戶人並不咬弦,阿冼和Nicky主張如果做政府檢測,等同將DNA「送中」:「如果我們有病,就自行快速檢測,不會交DNA給政府。」於是,兩口子得知大廈將被圍封,馬上離家找朋友借宿。
而圍封5天期間,主張要乖乖遵守抗疫政策的媽媽,看見兒子家門被政府職員封了膠帶、貼上政府告示,便亂了方寸,開始慌張。
她日復日向兒子傳來千字文短訊:
「會罰兩萬五、坐監半年!」
「你哋唔履行責任,會累咗成棟大廈㗎。」
「萬一坐監點算?我又要照顧你!」
阿冼不為所動:「妥唔妥協係你個人選擇,既然你覺得條邨咁高危,我回來不是更不智嗎?」圍封結束後,阿冼和女友回家,拆了膠帶,繼續如常生活,沒有政府職員再找他們。
然而,媽媽愈來愈不安。
「我累咗人,係我唔啱」
媽媽和Nicky終於同日確診,媽媽徵狀輕微,只有喉嚨痛和幾聲咳——應否如實呈報,再次成為家中的爭議點。
「點解要搞咁大龍鳳,捉晒我哋去隔離?我真係唔想佢去竹篙灣,怕佢被困好多日。」阿冼勸媽媽毋須勞師動眾去隔離,很快便會痊癒,但媽媽始終安不了心,長期看疫情新聞,讓她更忐忑。每數小時,媽媽便致電阿冼,嘮嘮叨叨說,我都係呈報好啲。
阿冼一再阻止,並把健康資訊傳給媽媽,苦口婆心地著她好好休養,不會有大礙。
一周後媽媽和Nicky陸續康復,但媽媽的焦慮就像確診數字般,幾何級飆升。
阿冼每次探媽媽,她都正在清潔家居,抹這抹那,「浸漂白水味濃到,你未入門口已聞到」。頻繁接觸漂白水,導致媽媽手掌嚴重脫皮,又癢又痛。
媽媽不時會在家中踱步,自言自語,「我累咗人,個病傳染到人,係我唔啱」,話中老是夾雜著一句「死啦仔⋯⋯」,甚至交代身後事:「我就嚟唔掂喇,如果我有咩事,唔好咁傷心。」
後來,冼媽媽出現幻聽,聽到神說她犯了錯,要認罪。
媽媽猶如一頭驚弓之鳥,碰到些微動靜就神經緊張。兒子邀她落街運動,她發現身體不太排汗,便驚恐地問:「點解我唔出汗?我係咪未好返?」在家時,要是聽見走廊有聲響,她立即猜疑,是政府來人捉她去隔離。
染疫是冼媽媽羞愧的秘密,只有少數親戚知道。為免被知悉自己有病不報,她把和兒子之間的通訊記錄完全刪除,改用Signal的限時訊息功能。在街上人有三急,她寧願強忍,也不去公廁,因為怕被發現自己曾確診。
部分想法,顯然不合邏輯。「無論聊什麼,媽媽最後也會loop同樣的論調。自己沒呈報是累了人,犯了無法彌補的錯,好驚慌,好無助。」阿冼知道,恐懼已在媽媽腦中盤根錯節,結成一個個荒誕的念頭,深陷其中,裏面全是思想的死胡同。
不聊疫情,說些別的
有天阿冼表哥在街上撞到冼媽媽,聊了幾句,驚覺冼媽媽無論聊什麼,最後也會陷入同樣的思考迴路──自己犯下彌天大錯,害怕極了。
表哥馬上通知阿冼,冼媽媽有異樣,怕且是抑鬱。
據世衛研究,全球的抑鬱症患病率,在疫情期間增加了25%。家人沒帶媽媽去斷症,但大家都推斷,媽媽符合抑鬱徵狀。「嗯,婆婆有重度抑鬱,也是自殺死的。」阿冼怕媽媽確診了抑鬱,會更慌張,所以一直用軟性的方法幫她擺脫。
阿冼回想兩母子的相處:「起初沒意識到她心理上出問題,會有啲忟憎,為了立場而吵架。」後來知道媽媽有心病,阿冼就不再爭拗對錯,寧願迴避,聊別的。他知道媽媽覺得年輕人偏激:「自己某程度上是她其中一個煩惱來源」,便讓舅父、表哥、表姐多與媽媽聊天。表姐愛談湊女經、移民英國的生活,閒話家常,分散一下媽媽的注意力,避免討論疫情;教心理學的舅父,則常提醒媽媽多社交、注重營養等生活細節。
同輩的觀點,媽媽始終較受落。言談間得知親友中招後康復,也令媽媽放鬆了些許。
阿冼常邀媽媽出門走走,曬曬太陽,由半個月前「滾水碌腳」就回家,到現在媽媽總算會每周自發跑步一、兩次。當然,這很視乎心情,初春有幾天煙雨濛濛,媽媽心情特別糟糕,凡事提不起勁,做菜亂煮一通,似在活一日過一日。
染疫後康復已一個月,媽媽的情緒還是反反覆覆。
阿冼苦笑說,自己幾乎無所不用其極。他印了一張藍天白雲的圖片,貼在睡房櫃頂,提醒媽媽多抬頭欣賞天空。家中的白燈泡太冰冷了,他打算換上溫馨的黃燈。他甚至找高人占卜,試圖用風水驅走媽媽的負能量。
他說,如果情況持續,就會與舅父商量,帶媽媽就醫。
「現在唯有be active,多與她聊天,拉她出門,與她煮煮新菜式。」阿冼嘗試不加批判,一步一步陪媽媽走過來,但向前三步,媽媽又會後退兩步,鑽回牛角尖中。尤其當政策一改變,焦慮感又捲土重來。
現在媽媽正擔心,若果4月尾復工,未打第三針的她,會否被炒魷?老闆會體諒嗎?顧著擔心,思緒愈飄愈遠,又忘記了鑊中的雞扒,已經煎燶了⋯⋯「死啦仔,我連煮嘢食都煮唔到喇。」